【苏恭】梦有竟时
百里屠苏端坐在别院的石凳上，望着欧阳少恭的房门已经快要两个时辰了。
月上中天，隔了几道墙的花满楼里却正热闹得紧，丝竹缭绕，调笑欢闹不绝于耳，传到这别院虽然已变得稀稀落落，但翠袖红巾、软玉温香的情景还是不难想象一二。
立在百里屠苏肩甲上的一团海东青咕哝了一声，缩了缩翅膀。百里屠苏伸手抚了抚它的头顶道：“阿翔若是累了，自行回房休息便是，我并未关窗。”海东青闻言，心领神会地轻啄了一下百里屠苏鬓边的碎发，扑扑翅膀离去了。
“大鸟真乖。”趴在一旁石桌上昏昏欲睡的风晴雪托着脸颊说道，“要是千觞大哥也肯听我的话，少喝些酒就好了。”说罢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，嘟囔着：“都这么晚了，他和少恭怎么还不回来呀。”
“晴雪，你睡吧，我在这里等着。”
“我不累。”风晴雪摇了摇头，“苏苏一个人等着多无聊呀，我陪你说说话嘛。”
眼见风晴雪没有要回去的意思，百里屠苏不再多说什么。手边的茶杯早已经冷透了，杯身的白瓷触手生凉，仿佛春天夜风的料峭微寒。
百里屠苏用手指轻摩着杯子的边缘，一边听风晴雪说她捉到的呱唧呱唧大眼蛙，一边又将自己今日收妖时听到的有关玉横的消息捋了一遍。他知道欧阳少恭急于寻回玉横，下午一回到花满楼，连一身行头都来不及卸下便去了欧阳少恭的房间，却不想被华裳告知尹千觞一早就拽着他出了门，说是找到了极好的酒，定要喝个不醉不归。
只是到了这个时辰他二人还未回来，会不会遇上了什么麻烦？若是青玉坛此时找上门来，以尹千觞一人之力，未必是他们的对手。想到这里，百里屠苏蓦然间心下一紧。
“苏苏。”风晴雪碰了碰他的手肘，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？我看你皱着眉，是不是有什么心事？”
“我在听。晴雪方才不是说到两个眼睛四条腿——”
百里屠苏话音未落，就听一阵人语喧哗向着别院这边过来，细辨之下，能听出华裳的声音：“你这死鬼还知道回来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？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，天天要当丫鬟侍弄你这酒鬼——前面是台阶，你脚下慢着点——你说你自己喝酒就算了，还把人家少恭灌成这样！亏你还找得到路，怎就没把你这负心汉掉进河里淹死！”
百里屠苏和风晴雪赶忙迎上前去。百里屠苏从尹千觞肩上扶过已然不省人事的欧阳少恭，风晴雪则与华裳架住口中念念有词、似是为自己辩驳的尹千觞。华裳又是焦急又是心疼，风晴雪也一脸担忧，不住地摇尹千觞的胳膊喊“大哥你没事吧”。
华裳用衣袖拭了下额头上的汗，敛起怒容微微一笑：“真没想到你们二人一直等到现在，让你们见笑了。晴雪妹子，你帮我将这醉鬼送回去，少恭就拜托百里少侠了。常年收留这醉鬼，我这里倒有不少醒酒的汤药，一会儿便给少侠送过去些。少侠记得让少恭喝下，不然明早起来可有罪受了。”
百里屠苏道声多谢，便将欧阳少恭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，扶着他回房了。眼见对方面上红着一片，将人撂在床上后，百里屠苏便端起铜盆去屋外打水。待听着百里屠苏脚步远去了，欧阳少恭睁开眼睛缓缓叹了口气。
被尹千觞不识轻重地拖着走了那么远，他的酒早已醒了大半，但陈年老酒的劲头尚未过去，头疼得厉害，两腿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轻浮无力，好不容易到了花满楼，又被华裳一顿数落，他若此时清醒，势必还要帮尹千觞开脱。欧阳少恭不想趟这趟浑水，身上又难受得紧，左右一想，索性继续装醉。倒是百里屠苏出乎他的意料，不知怎么的，竟到这时还未歇下。
欧阳少恭伸手揉了揉被百里屠苏的肩甲和护腕硌得生疼的手臂，又想起他刚刚离去时发辫尾端的羽饰扫过自己手背带起的一阵微痒，嗤笑一声。
不多时百里屠苏便回来了。欧阳少恭数着他略微匆忙的步子，想起到江都的这段时间自己奔波劳累，凡事都是亲力亲为，还总要照顾这毛头小子，时时处处确保他不被煞气吞食了心智……虽然说到底是为了自己，欧阳少恭还是不由得愤愤不平。如今喝醉，便享受一回他的照料也不无妥当——这么一想，欧阳少恭浑身便犯起懒来。
百里屠苏到底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。想是平时也不曾照顾过别人，欧阳少恭只闭着眼就能听出他的手足无措。
浣洗手巾的水声先是哗啦响了一阵，不知怎的，“啪”一声，手巾又被丢回了盆子里。百里屠苏不知将什么放在了桌上，脚步朝着床边走来。衣衫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，像一只小虫子往欧阳少恭的耳朵里爬。又过了不知多久，欧阳少恭腰上窜起一层薄痒，颤微微的手指搭上他衣带的玉扣，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屏息。
百里屠苏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衣服，总是不得要领，折腾了半天也没将衣带解开，反把自己弄得满脸通红。欧阳少恭终于忍不住痒，微微蹙起眉，歪过头把脸颊在枕头上蹭了两下：百里屠苏只以为把他哪里弄疼了，手上的动作愈发局促。
欧阳少恭有些不耐烦：这百里屠苏平日里看着行事果决，如今只两个男子相对，脱个衣服而已，这样矫情是为何？原本抱着享个清闲的心情，现在倒弄得比受罪还难堪。但转念一想，若装作此时醒来，岂不能教百里屠苏更加窘迫？——这倒也有趣，算是对这小子的一点惩戒。
只是可怜了百里屠苏，费了半天力气，却被欧阳少恭在脑袋里算计一遍，自己还全然不知。
方才他出门打水时，在回廊处正撞见一个花娘与恩客欲行欢好之事，他二人身上酒气醺然，也不知是如何闯到这别院中来的。花娘一身绮丽罗裙被扯得七零八落，雪白的肩头在夜色中朦胧生光。见百里屠苏前来，花娘大惊失色，起身拉着男子落荒而逃。
百里屠苏呆愣着看他二人离去，忽然想起直喝到半夜才回来的尹千觞与欧阳少恭。尹千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欧阳少恭这一天的时间占了个干净，二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，自己跑腿卖力套来了玉横的消息，却落得个大晚上在院子里坐冷板凳的下场——百里屠苏摇着辘轳提上来一桶井水，又记起欧阳少恭醉得瘫软的样子，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酸涩与不满。好不容易将这点乱七八糟的念头挥出脑袋，回到房间里正要帮欧阳少恭擦擦脸颊，又想起还未帮他宽衣，总不能让他和着一身酒气就睡。
百里屠苏虽是清修之人，但从幼时起受下过山的师兄弟们偶尔的诨话启蒙，并非对人事一窍不通。方才撞见的一番艳景激起的那点子少年心思还未完全消退，又要帮别人……百里屠苏脑中混沌，下手自然不利索起来。他收敛心神，再次伸出手，刚触到欧阳少恭的衣襟，却被一双猛然睁开的眼睛盯住。
“谁？”欧阳少恭装模作样含混地问道。
百里屠苏手一颤，指尖擦过欧阳少恭的下巴。他僵立在原地腾地红了面颊，舌头打了几个结才答道：“先生，是我……百里屠苏。”
欧阳少恭见他一副窘相心情大好，又问道：“屠苏……这大半夜的，屠苏为何在我房中？”
百里屠苏脸涨得更红了。偏偏此时欧阳少恭一双流动着困倦与醉色的眼睛盯着他眨了眨，鬓边乱发搭在眼睫上，更显得眸光晦暗不明。
百里屠苏赶忙垂下视线不再看他，说道：“先生喝醉了。我本想安置先生歇下，不料惊醒了先生，实在抱歉。方才我……我想让先生歇得舒服些。”
欧阳少恭不由得笑道：“竟是这样。我看屠苏脸上这么红，还以为春日晴好，屠苏年少，血气上涌，身上哪里不适呢。”
欧阳少恭这话一语双关，直把百里屠苏弄得哑口无言、坐立不安。正尴尬得难受，忽然华裳来送醒酒的汤药，百里屠苏逃也似的去应了门。欧阳少恭在他背后轻笑两声，起身将衣服换下，搭在一旁的架子上。
屋内只点了一盏灯，映在欧阳少恭的眼里昏黄一片、温暖湿润。他转头望见百里屠苏搁在桌上的焚寂，不禁伸手抚了上去。剑刃冰冷锋利，恍惚令他忆起魂魄剥离之苦，此时被欧阳少恭这样触碰，焚寂剑身突然腾起一股凶煞之气，顺着欧阳少恭指尖汇入血脉之中，虽只有短短一瞬，却令他惊喜不已。
“华裳姐不必客气，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。欧阳先生待我如同知己，举手之劳，华裳姐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百里屠苏的话尽数被欧阳少恭听见。欧阳少恭心满意足，施施然点上熏香去除衣袍上沾染的酒气，把自己裹进被窝里，半倚在床头上。片刻后百里屠苏回来，看着欧阳少恭服下了醒酒汤。约莫过了两盏茶的时间，外头已响起了三更，百里屠苏默念了几遍清心诀沉稳心绪，几个小周天运转下来，见欧阳少恭仍然闭目揉着额角，似乎仍是头疼得厉害。
“先生仍是头疼？”百里屠苏忍不住出声问道，“我倒是知道一法能缓解头痛，先生可愿一试？”
欧阳少恭才不和自己过不去。百里屠苏自己送上门来献殷勤，他何乐而不为，于是点点头道：“那便有劳屠苏了。”
百里屠苏从一旁的柜子上拾起梳子，给欧阳少恭解了发带，将他一头黑发全部放下，接着便拿梳子从额头向后梳去。细密的木齿刮过头顶，虽不是立竿见影，却也令昏沉钝痛的脑袋感到一丝惬意。
“想不到屠苏习武之人，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。”欧阳少恭道。
“幼时顽皮，偶感风寒，娘亲便是如此。”
“幼时之事，屠苏已经记起？”
“并未。只是有时想起些片段而已。”百里屠苏一边说着，一边梳过欧阳少恭鬓边一缕长发。发梢落在脑后，如同一滴水落进池塘，转瞬便融入满头青丝中不见踪影。百里屠苏无意间瞥见自衣领中露出的一截脖颈，雪白纤细，却偏偏被黑发掩盖，看不真切，竟想起了那花娘的肩头。他心神又乱了一拍，脸上烧起来，赶忙提醒自己凝神静气、勿想其他。
“假以时日，总会想起的。”欧阳少恭在脑中想了一遍韩休宁的身影，暗暗握拳将其捏个粉碎，“屠苏不必心急。”
“多谢先生。”
第二日欧阳少恭醒来时早已天光大亮。熏香刚刚熄灭，正从灰烬里吐露一丝丝青烟。他从掖得紧紧的被子里坐起身来，许是后来醒酒汤里的安神成分起了药效，他竟想不起是何时睡着的。若不是看见被子上沾着的一根鸟禽绒毛，他几乎就要以为昨夜种种都是梦境。
穿戴洗漱完毕后，欧阳少恭打开房门。百里屠苏已然早起练剑，见他开门便赶忙收住剑势，唤了他一声“欧阳先生”。海棠花自枝头落在少年的玄色衣衫上。有那么一瞬，他竟对这一切心生一丝眷恋。
然而梦有竟时，欧阳少恭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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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窦初开的纯情少侠。至于第二天早上是不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我就不造了。_(:зゝ∠)_
